番外
番外：林稚京
我这一生在外人看来许是特别地圆满。
初时生于钟鸣鼎食之家，以嫡长女的身份受尽宠爱。豆蔻之年又以容颜姣好、气质玉曜择为国母，一生为大行皇帝钟爱。如今贵为权柄独掌的天后，俨然天子坐镇重华宫，又有恭孝之五子，实在可称福泽深厚。
可这福气仿佛是从我亲生孩子身上夺来的一般。
我的长子顾元宬以嫡长子身份践祚，坐拥天下，却因身上千斤重的担子早早地便被抱到储秀宫单独教养。我记得他五岁时就已经学会了像他父亲那般正襟危坐、不苟言笑，因着礼法，我从来不敢在他生病时或是被先生责罚时照顾他、安慰他。即使我看见他眼睛里对父母亲情的渴望，我和载衍也不能表露出一分对他的心疼，因为他是未来的国家安危之主，他需要从小适应高处不胜寒的孤独。可后来我才知道这孩子在孤独中养出了那执拗的性子，为了得到父母的偏爱无所不用其极。
次子顾元定比长子小两岁，自小就像极了他的外高祖，沉稳内敛、正直无私。也是因为如此，我和大行皇帝很少将心思放在他身上，倒教他身边的乳母教坏了他，让这个最讲规矩的孩子做出了最惊世骇俗的事。定哥儿欢喜上了自己乳母，那个大他十七岁的女人，就因为那个女人陪伴他长大，陪他度过了最孤寂，最需要母亲陪伴的日子。皇家决不能让这样的丑事发生，大行皇帝私下处置了那个女人，自此定哥儿就失了神一般，克制古板到了极致，连皇父指婚的王妃都只是发乎情止乎礼，以至于成亲近十年未能诞育一子。
三子顾元寅是诸子中最为顽劣的，小时便骄横跋扈，日日惹事，可偏生最得父母欢心，自幼便破例留在坤宁宫由我亲自教养。可就是我同大行皇帝对他的偏爱引得他失了正统之心，他自十四岁时就常常表现出对太子东宫的觊觎，面对嫡长兄不尽臣弟之职，曾经居然还对着他恭亲王府家臣说太子同他俱为中宫所出，何以他不能承继宗庙这等狂悖之语。最后落得个罢爵圈禁终究也是他咎由自取。
四子顾元宥是所有孩子中最沉默的，他总是安安静静，本本分分，以至于我和大行皇帝一直忽略了他也是我们的幼子，他也需要我和大行皇帝的陪伴。他好像也知道从一开始我和大行皇帝就是为了要一个女孩儿，才会冒着十年诞四子的风险生下他，所以后来他越来越安静，越来越听话。书房的师傅、陪读的大伴、乃至于成亲的妻子他都没有任何异议地接受，他真的让人省心，却也真的让人心疼。
第五个孩子叫顾元宝，小字廿一，是我拼了性命生下的，希冀了半生才得来的女孩。本该富贵荣身，一生惊羡世人，可她却成了五个孩子中最为可怜的存在。她的一生很短，刚到及笄之年便匆匆离去，便是那短短十五年的人生里她也时时刻刻受着煎熬，恨不能立马死去，可为人母的我岂能看着她这么年轻便走向末路。我尽力匡扶这个孩子，儒师、良伴、善仆，我把我能找到的良善之辈都围聚在她身边，我不求她是什么圣贤坯璞，只求她能从这些人身上看到向生的希冀。找回她的那一年，我舍下所有的外务，全身心地伴在她的身侧，从衣食到行举无一不尽心，可我也知道十四年的亏欠岂是短短一年的疼宠便能弥补完尽的。她终究还是走向了那条我不愿她走上的路。
她为恭亲王来求我的那一日，身上的戾气已然全部散去，单薄的身子像是即将要被黑暗吞噬殆尽。我心中那种即将失去她的不安感越发喧嚣，我知道我的孩子撑不下去了，可我怎能失去她，怎能让她孤零零地过了十四年之后，再舍弃她，让她独身一人走向黄泉。那夜我屏退众人，将我谋划一年的大局全盘拖出。皇帝从圈禁廿一在蜀郡开始，就处处设定足以杀死廿一的大罪，他在一日顾廿一便只能惴惴不安一日，这种不安不断放大终究会夺去廿一的性命。可我不能废黜皇帝，他一旦被废，他和他的子嗣都只有死路一条，从未有新君能容下前朝正统，所以最好的法子只有顾廿一去死。唯有顾廿一死了，皇帝才没有理由诛杀早已失贞的皇妹，恭亲王手里的筹码才不至于威胁到贵为长公主的顾元宝。所以她在我的示意下，公然忤逆，得以废黜圈禁，几月后又以失宠寂然而终，这世间再无顾廿一，也再无任何可以威胁她的人。林家早得了我的吩咐，在家中四房安排一个庶女身份，不上家庙不列族谱，这样元初才是真正的从头开始，虽然没有了嫡长公主的荣光，可她却能坦然地活下来，再也无须担心任何人提及她的过往，毕竟她的过往叫林元初。
番外：林神格
我叫林神格，原名林温，是定国公林嘉宪的外室女，后得了天后恩典，被抱养到宫中过继给小姑姑林元初为嗣女。
我的养母林元初只比我大十三四岁，却因为林家要巴结天后，便将年仅十四的她送到宫中侍奉天后，还说什么林元初仰慕天后圣颜，自愿一生侍奉圣驾，自此绝了林元初婚嫁的可能。天后还算有良心，怕她万年之后林元初孤苦一人，便在林家寻到一个我，过继给林元初做百年后摔盆捧灵的人。林元初虽说是进宫来侍奉天后的，可实际上她过的却是亲生女的生活，听说当初长公主顾元宝的规格恩宠也不过如此，所以我自幼就很佩服林元初的手段，能鸠占鹊巢霸住长公主的位置。而且名义上林元初是我的母亲，可真的养育我的却是天后身边的宫人，我每日只有晨昏定省能见到林元初，而且请完安她就一句带出去玩便打发了我，还不如天后每日还能问些饮食功课之类。不过我在重华宫的日子过得很开心，林元初不爱读书，她不会也懒得管我读不读，天后虽说要过问，但天后几乎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林元初身上，也是极少管到我，是以我每日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宫中厮混，功课也是由身边的小厮替笔糊弄先生罢了。
我曾经艳羡过林元初的好命，明明只是林家四房的庶女，偏能得了天后的青眼，亲自养在身边，世间最好最稀奇的玩意儿像流水一样送进她的寝殿，天后那般权势威赫的圣人在她面前都是温言细语，事事顺从她意。可她却总是一副淡漠的样子，对天后从未尽女官之职，说是她来侍奉天后，我看倒是天后请了个祖宗回来。我在重华宫十三年，只见过一次天后训斥她，还是避开了众宫人的私下教训。我想如果不是我发现林元初的书房里有些不好与人同看的东西，而独自偷藏在她书房中，是万万不可能看到天后训斥她这般千年难得一遇的景象的。
但不得不说林元初是个人物，天后训她，她居然还敢反驳天后，甚至直呼天后名讳：“林稚京，你有完没完？”我听到这话时不由得从心底佩服我这位名义上的母亲，这天下怕是没人敢像她这样无知无畏了。虽然我看着她挨了二十戒尺，但还是不影响我对她由心底发起的敬意，我甚至在想天后是不是就是喜欢她这种不讲常理的痴愚人。
我十岁生辰那日，林元初终于做了回人，在天后的陪伴下亲临现场为我庆生，不过如果她没有问天后我叫什么的话，我可能还是会感谢她的大驾光临。这个狗贼做了我名义上的母亲整整十年，居然不知道我叫什么。如今我的名字是天后取得，原是温字，林家那一代庶出皆是水字辈，可天后说如今我是林元初的子嗣，便不用跟着林家字辈了，从诗经中取了神格二字，原句是神之格思，不可度思。我想林元初不读诗书，大抵是不知道这句诗的。
果然天后向她解释出处时，她那茫然的眼神暴露了她胸无点墨，她甚至还嗔怪天后取个名字还搞那么多花样子，还真是自己拉不出屎怪旁人屎多。
如果我永远不知道林元初是我的亲生母亲，或许我会这样浑浑噩噩地同她相处完后半生，只可惜恭亲王还是不肯放过她和我。
番外：顾廿一
我顾廿一，大名顾元宝，是大景朝权势最盛的圣母崇元昭仁清和孝钦诚意至正天后林稚京唯一的嫡女。如果不出意外，我便是这世间除却天后之外最为尊贵的存在，只可惜不出意外就出了意外。
我的父亲舍弃了我，从我还在娘胎时便预定了我作天后的药罐子，甚至夺去了我作为嫡公主所有的荣华富贵。而我的母亲在我即将放弃的关头才姗姗来迟，她亲临蜀郡接我回家，可我无论是身子还是内心都已是强弩之末，就算锦衣玉食、朱轮华毂也抵不上死后的无牵无挂、一片宁和。
可我那时怎么敢死，生前不得安宁，死后也要为声名所累，我的哥哥们都等着让我万劫不复，我又岂能如他们所愿。
所以我跟着天后回銮，故意同恭亲王谋划布局，故意处处留下破绽，哪怕裹挟上万千无辜百姓，我也要把恭亲王和皇帝一起送上世人面唾的绝境。最终恭亲王落下一个夺爵圈禁的下场，而皇帝一如前朝德宗，为圣母皇太后隔绝于孤岛，自此皇权不再。我终究还是赢了我那俩哥哥，哪怕最后用林元初的身份苟活，却也甘之如饴。
后来我的母亲说：“原以为你只是懦懦之辈，却不曾想你竟是一只狼崽子，算计了我这么多年。”我借林稚京对我的偏宠偏信，恍作庸碌之人，算计尽了天下人，许是赢了权局输了人心。
旁人装仁义、装君子、装亲民，偏生我装纨绔、装庸碌、装无为，这一生实在是装的太累了。
人世多是极寒骨，正是上苍不做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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