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行简

第十二章:万事归混沌 舍世弃业只一瞬 余下一片白茫茫

自上次重责之后,顾廿一数次私下自戕未遂,天后索性安排数十宫人贴身伺候顾廿一,一刻不许擅离。顾廿一被监视的感觉愈加强烈,反逆之心也生了几分,于是倔强绝食了几日,又教天后令人强按着喂了些许羹汤。如此折腾了半月,顾廿一的身子越发不好了起来,太医们会同诊治了几回,也未见起色,甚至于有越医越重之势,天后心下越发着急,难免迁怒医者。元贞七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天后明谕太医院曰:“长公主之病症医治数月尚未痊愈,据太医院初诊回奏称系虚损所致。若病将起时便据实奏闻,则可早为防范调治,而八月间陶邕、张如合等并不详诊具奏、因循蒙混。着将陶邕、张如合交内务府大臣治罪,另选能员会诊长公主之症。”顾廿一见太医换了一拨又一拨,每日又要被强进苦药,心中难免更加烦闷,平素间的好脾气也难得见了,数次当众给天后脸子瞧,幸得宫中皆是天后心腹,也未曾外传出一句。

幸得亲军都统袁璁奏报长公主府门人如今仍与恭亲王府来往密切,才教天后这个局中人想起了廿一的软肋在顾元寅。于是下旨锁拿恭亲王党羽数十人,交部议处,声势之大直逼恭亲王,这才教顾廿一亲自到重华宫请见。

自从顾廿一归家,天后便在宫中奉有神佛,往日最不信怪力乱神之说的天后,终于还是为了亲女臣服于神思之下。天后合了眼跪在佛像前,任由宫人引顾廿一进入耳房。

顾廿一一进佛室,便觉着有些呛人,她惯不喜欢燃香味,天后素来知道,所以从未带她来过此处。顾廿一看着跪在佛前虔诚念佛的母亲,一时间有些恍惚,她记得天后曾下旨申斥过宗室礼佛太甚,实非正道,可如今天后自己也在佛前苦求神佛能满足她的私念,实在是可笑至极。顾廿一打了个千,只作简单的家礼,口中问道:“儿请阿娘安,请问圣躬安和否?”

天后头都没回,只睁开双眼斜着看了一眼顾廿一,语气生冷道:“朕躬安。”

顾廿一今日是为恭亲王而来,自然想着讨好天后,于是故意教人将天后前不久才为她绣制的青色缎绣花花卉纹皂靴取来穿上,方才天后斜觑一眼也是看着了这双靴子。顾廿一见天后故作冷淡等她开口,却也不愿直接说出来意,迂回道:“阿娘为儿制了新靴,儿还未前来谢恩。”

天后知道顾廿一的心思,却也欢喜顾廿一此时的讨好,毕竟已然一月未见顾廿一的好脸色了。天后伸出右手,示意顾廿一扶她起身,顾廿一见天后愿意好好和她谈,赶紧上前扶起天后。天后起身后便一把拉住顾廿一,故作淡漠道:“有话直说,不必如此。”

顾廿一还是兜转着说道:“儿今日是来请安的。”

天后冷笑道:“既如此,如今安也请了,便回去歇着吧。”

照着顾廿一前几日的脾气,早就使脸子给天后瞧了,如今却要为那个自己都烦厌的三哥求情而不得不伏低做小,实在憋屈。可顾廿一这人实在,自己不想活了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可恭亲王有一家子人呢,她欠恭亲王的是命,这点委屈算什么。顾廿一压了压火气,赔笑道:“儿除却请安,还有一事。”

天后见顾廿一难得好脾气,也不想冷着她,于是将顾廿一揽入怀中,一手攥住顾廿一的双手,突觉顾廿一双手冷得侵骨,便呵斥着顾廿一身边伺候的几个一等宫人道:“长公主出门,你们这些伺候的人都不知道拿个汤婆子吗?”

顾廿一落草时其实身子骨很好,也是靠着天生的好身子才没被磋磨死。若是要说起这寒症,倒又是天后的手笔。景熙六年十一月,初晓事理的顾廿一想着自己生母惨死,又被弃尸荒野,实在难受,正巧十月是林馥京的死忌,便私下托相熟的内侍帮她采买了一些香烛纸钱。本是想趁着天黑悄悄祭拜,没想到那个内侍为了邀功直接向天后检举了她。那是数九寒冬,顾廿一被扒光了衣物扔进冰窖里,每隔一刻钟就捞出来一次,待她缓过一口气又扔回去。如此往复几次,顾廿一终是失了神智,最终还是靠恭亲王才苟全了一条小命,可之后顾廿一的身子便大不如前。

顾廿一当然记得自己是如何就虚寒至此的,可也不愿再纠结于前事,于是出言安抚道:“是儿觉着就只过一个甬道,故而不许她们取的。”

天后闻言看向顾廿一,见她脸色红润,便知这屋子里热气太甚,于是将自己暖手的物什一把塞进顾廿一的手中,将顾廿一带进了偏室。

天后一进偏房,在官椅上一坐正便将顾廿一抱在怀里,一手放置在顾廿一的额间,轻抚开她额前碎发,笑道:“既有事要说,如今便说罢。”

顾廿一抬起右脚,轻点于地,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阿娘赐给儿的靴子仿是有些小了,儿穿着不是很舒服。可父母赐,不敢辞,儿只能再来叨扰阿娘。”

天后闻言看向青靴,示意一旁侍奉的宫人将顾廿一的靴子脱下,蹙眉道:“上次才量过足长六寸六,怎么长的这么快?”

重华宫里头养了一只乌云盖雪,只是为着给顾廿一无聊时解闷,又怕猫毛四散,引得贵人们生病,于是养在了佛堂的偏房中。此时那猫见了主人,便慢慢悠悠地走到顾廿一的脚下,轻嗅着顾廿一的云袜。顾廿一晃了晃脚,那猫以为主人在同它游戏,便一口咬住了顾廿一的右脚,猫的牙齿终归是锋利的,尖锐的疼痛教顾廿一立时惨叫了一声,旁边的宫人立马将猫驱赶到一侧。天后见云袜上并未见红,便知那猫下口也没多狠厉,只吩咐道:“将猫带出去。”

顾廿一蜷起身子,将双足放于坐塌之上,笑道:“阿娘也不问问儿有没有被咬伤吗?”

天后摩挲着左手食指与拇指,眼神望向门外,仿是并未听顾廿一说话。就这般静默了一会子,突然开口道:“同阿娘说话不必如此弯绕。”

顾廿一愕然看向天后,天后眉骨饱满、鼻梁挺直,面部轮廓清晰锐利,皮肉完全贴合骨骼,没有丝毫多余的肉感,恰到好处的写意留白,留给旁人的便是坚毅又含蓄的清冷气质,可也正是这份清冷教顾廿一不敢多加亲近。顾廿一思忖了半刻,试探着问道:“儿说了阿娘可会应?”

天后冷笑出声:“都还未说,阿娘应什么?应你杀人放火?还是应你谋逆犯上?”

天后把准了顾廿一心中的顾念,出言讥讽了数次也教顾廿一不敢使性子。顾廿一的反应也正中天后下怀,只见顾廿一扭捏着说道:“儿听闻恭亲王的门人被锁拿下狱,阿娘下一步可是要动恭亲王了?”

天后嗤笑道:“你深居宫禁,如何知前朝之事,可见平日里没少交结大臣。”

顾廿一已为交通大臣这一莫须有的罪名受过几次罚了,如今自己倒是坐实了这一罪名。顾廿一也不隐瞒,缓缓说道:“阿娘知道的,儿只与恭亲王的人有所来往,其余重臣儿一个不识。”

天后将目光收回,直直地盯着顾廿一的双眸说道:“恭亲王会不会被议罪,就要看廿一怎么做了?”

顾廿一见天后松了口,突然意识到这是天后设的局,可这一局自己不得不自愿走进来。顾廿一见天后看着她,也直视着天后道:“儿怎么做才能让阿娘满意?”

天后慵懒地斜靠着扶手,轻笑一声,说道:“不过一命换一命罢了,只要你乖乖吃药治病,自然你三哥哥的病也能好。”

顾廿一不由得从心底里生出一股寒气,顾元寅是天后亲子,如今他的性命也能作为筹码,正如当初的自己,随时都是可以用以置换的物什罢了。

顾廿一嗤笑一声,说道:“既如此,请阿娘护佑我与恭亲王。”说罢,顾廿一便挣开天后圈着自己的双臂,起身由着宫人伺候着穿靴。伺候的锦官儿素来没什么机会近身伺候长公主,今日也是因了其他官儿们未曾跟着长公主出门,才有机会和玉官儿一起侍奉长公主。是故很是不会伺候,奉上的靴子只套在顾廿一脚上,也不知伺候顾廿一蹬脚。顾廿一本就心中有火,此时索性发泄了出来,一脚将锦官儿踢倒在地,呵道:“狗奴才,连伺候人都不会吗?”

天后轻捻着手中的佛珠,对顾廿一发邪火不置一词,只示意身旁的融安换下锦官儿,由自己的贴身内侍亲自伺候顾廿一穿戴。可顾廿一仿是生了反骨,别扭地将靴子踢开,冷声道:“我不要阉人碰我。”

天后无奈,只能摆摆手教融安退下,自己亲自起身拾起前几日才制好的青缎粉底小朝靴,温声道:“那阿娘来,可以吗?”

顾廿一这才收起戾气,乖乖地坐在天后方才坐过的地方,抬起双足等着天后。天后半蹲着将靴子套在顾廿一的脚上,口中吩咐道:“站起来自己蹬上去。”顾廿一温顺地站起身,就着天后的力一脚将鞋履穿好。

天后见顾廿一心境已安,也不起身,只半蹲着低着头沉声道:“阿娘如今没什么别的念想,只想见你好好活着,什么温良恭俭阿娘都不想了,只要你好好的,怎么胡闹都行。”

这是顾廿一第一次见到自己高高在上的母亲露出这般颓废的光景,温煦的阳光落在天后锦绣的华服上却只留下了悲凉的温度,天后低着头看不清神色,但顾廿一从天后的语气中听到的尽是悲凉。不知怎的,顾廿一突然觉着心脏被抽紧了一般,疼的喘不上气,眼眶也尽是润湿,可她回不了天后的话,她是真的活不下去了。

顾廿一控制不住自己麻痹的全身,双手颤抖着想抹去自己脸上的泪水,却发现使不上一点气力,只能呜咽道:“儿尽力。”

可世间之理多是麻绳单从细处断,压死顾廿一的最后一根稻草终究还是落下来了。

元贞七年十二月十二日,大长公主顾载徽薨逝于避暑山庄宁静斋,享年三十七岁,皇帝追思哀悼,追谥永明端慧仁亲大长公主。

可顾廿一知道顾载徽是自缢而薨的,消息传来时她正好在天后书房,来回话的人没来得及避开长公主,直接就回禀了大长公主自尽的噩耗。

皇室宗亲无缘无故自尽身亡,实为皇室秘辛天下丑闻。天后当即下旨令谕旨礼部为大长公主治丧,向外只说大长公主急病薨逝。

大长公主的死像是一个恶毒的诅咒,顾廿一觉着这皇室的公主大抵都是这般可悲,出生之日就注定了来日的不得善终。这个念头像是梦魇一般缠着顾廿一,接下来的数个漫漫长夜顾廿一都只能蜷缩在天后怀中,不敢入眠。

可皇帝还是不能放过挣扎至此的顾廿一。

大长公主的绝笔是皇帝使人送进来的,看得出来废了很大的心思。天后忌惮皇帝,把重华宫守得像铁桶一般,顾廿一所得讯息皆是由天后首肯,可再严的防备也难以防住身边人。

天后身边伺候多年的管事嬷嬷周白诒是皇帝的乳母,当初帝后不合时,也是周白诒多加劝慰,甚至把心思动到了顾廿一身上。彼时顾廿一并不知情,天后垂询时还不曾将周白诒供出,如今见周白诒将东西呈上,方才见识到皇帝的阴狠。

“念我诞时,举国欢庆,皇父圣母赞我柔嘉居质,钦赐载徽之号。可怜恩宠十余载,不过襄王之牲物而已。年少受辱,本当服节自尽,而我不过凡人,贪生执念苟活如今。本是浑浑噩噩作疯卖癫,可见天后之女远甚我往日情节,仍能式彰帝子之尊,实不心甘。若我当死,此子合该万死,污名满身,贞节难为,我以先死敬天后之女也。”

顾载徽年少时颇有才名,一封绝笔写的很是戳人心窝。短短百余字,顾廿一不费片刻便阅览再三,面上虽是不显,心中却是万分悲凉。她低着头看了一眼白玉砖地,深吸了一口气抬眼看着周白诒说道:“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周白诒显然已经得了皇帝的圣意,不慌不忙地回道:“皇上请您自己体面。”

顾廿一觉着脖子有些酸痛,仰脖左右晃了晃,用手撑着下颌,目光灼灼地看着周白诒说道:“皇帝为何一直要置我于死地?大长公主苟活这么多年都没赐死,为何偏偏盯着我?”

周白诒抬起头,大为不敬地盯着顾廿一的眼睛说道:“因为您是天后唯一的女儿,您会夺走天后对皇上最独特的母爱。”顾廿一闻言很是不解,皱着眉看着周白诒,周白诒瞧顾廿一未能理解,便接着说道:“以前无论天后再诞育多少皇子,皇上都不会在意,因为皇上是嫡长子,没有其他的皇子可以夺走大行皇帝和天后对他独一无二的关注。但您不一样,您是天后唯一的女儿,是天后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女孩,皇上一直可就忌惮您呢。”

顾廿一忽然就想通了皇帝为何一直针对她。

呵,原来皇帝也是个糊涂人。

顾廿一冷笑一声,斜靠在大红酸枝太师椅的扶手上。天后最厌顾廿一这样没规矩的坐姿,为着斜倚坐已是申斥数次,可顾廿一总是当面正坐,然后又故态复萌。顾廿一慵懒地说道:“你回去复命吧,我自当效仿姑姑,服节而死。请皇上念及胞亲之谊,赐我身后无限哀荣。”

周白诒深深地看了顾廿一一眼,可又觉得顾廿一没必要在最后关头说什么话来唬她,便行礼退了出去。

顾廿一在房中静坐了好一会子,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身边服侍的宫人们都知长公主最近心境不佳,实在不敢上前触顾廿一的霉头,只能守在外间,等着顾廿一传唤。

天后那边也得了信,知道顾廿一看到了顾载徽的绝笔,便匆匆赶来。可天后就站在内室门前,想伸手推门又不敢,在外静默了许久才犹犹豫豫地推开虚扣着的木门,进门便看见顾廿一两眼失神地坐在书桌后面。

天后强忍着心疼,故作轻松道:“廿一今日怎么想起看书了?”

顾廿一听见天后唤她,这才回过神来,嘴角噙着笑,眸子中却未见半点笑意:“母亲。”

天后第一次听见顾廿一唤她母亲,心中大感不祥,急急地走上前去,站在顾廿一身前,一手抱住顾廿一的头颅,另一只手摩挲在顾廿一瘦削的脊背上:“廿一,顾载徽和你不一样,她是被自己的母亲算计了。。。”

顾廿一没等天后说完,便将下巴抵在天后胸前,仰头看着天后缓声道:“林稚京,你没有算计过我吗?”

林稚京三字如轰天惊雷,惊骇住了当场所有人。

国朝立朝百余年,从未有过子呼母讳,臣道君名的大不敬之事,顾廿一如今万念俱灰,倒是索性做了一件千古留名的大事。

天后缓了缓神,艰难地做出吞咽的动作,稳控住声线:“恪孝长公主顾元宝忤逆犯上,不法祖德,不遵朕训,惟肆恶暴戾,难出诸口。着即日革去黄带子,迸诸宫外,不与同禁苑。”

顾廿一闻言松懈了身子,时隔多日终是会心一笑道:“臣恭领上谕。”

兜兜转转,她和自己高高在上的母亲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元贞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恪孝长公主顾元宝见弃于上,着圈禁于京师长公主府,二十七日,长公主疾重薨逝于府,天后以长公主乖张忤逆,严止王公宗室、朝中重臣前往吊唁。

----《大景史宬 恪孝长公主纪》

元贞八年正月初一,安国公府林家进献家中庶女林元初,天后恩封书史,赐侍居重华宫。此女自入宫之日起,颇受盛宠,虽有女官之名,未曾履内官之责,常陪侍天后左右,尊荣一同公主。而后有闲话外传,此女颇似仙逝之长公主。

用林元初这个身份换下顾廿一,是天后能想出的最好的法子。顾廿一的际遇实在不堪,皇帝拿捏住顾廿一的过往便随时可以致顾廿一于死地,何况还有一个顾廿一都遗忘了的存在,更是可以让顾廿一死上千百回。唯有让顾廿一重新活一次,重新换一个身份活一次,才算是自己还了她这一世的债。

元初、元初,一切都重新开始吧。

青山深藏人间烟火

市井留意世事无常

不念过往怡然且乐

岁月空留几许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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